左颐

【柳浪闻莺】与子同袍

2000年,春。

  继上次挚友泪别已是四年春秋,童垂髫终于等来了孟银心回国的消息。

  听说当初那个在商场里谄笑发名片的于老板已经在美国混的风生水起,连带银心也过上了好日子。她既欣慰,也毫不意外。两人从小相识,她又怎么会不明白从前笑的淳朴可爱的姑娘内心是多么渴望优越的生活和物质呢?

  只要她的“祝英台”过的比她好,她就开心了。

  不过反观自己,倒再不复当初的体面了。

  现在听越剧的越来越少,找个愿意收她的稳定班子可是难得很,更何况,她也不再像当初那般年轻、精力充沛了。她不奢望赚什么大钱,只是如今无事可做,生活全靠工欲善卖画教画度日。

  两个人没什么理由在一起,却也没什么理由分开。

  于是这般相安无事的生活,竟也意外的恬静。童垂髫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和工欲善到底是什么关系。过往的恩怨情仇如同一团无人问津的墙角的旧毛线团,冗杂凌乱又散着陈旧气息。爱?或许吧。她永远无法忘记团扇后那人深邃目光里只有一个她,“隔扇羞窥意中人”,或许如今,这感情依然藏在无数生活沧桑之后,隐蔽又含蓄吧。

  只是,他们两人都清晰的明白——回不到过去了。

  梁山伯不再意气风发,祝英台不再天真烂漫,那个西湖河畔忧郁的江南画师也不再有着当初送她扇子那般心境了。杭州连绵的雨滴落在两人的心上,透彻冰凉。

  “垂髫,明天银心就要来家里吃饭了,需要我特地买什么菜吗?”工欲善依然用他仿佛有着独立灵魂的双眼注视着她。

  “不用了,你不是要画画吗,我去买吧。”

  也算在这里生活了四年多,有了不少熟人,去菜场买菜善良的大爷大妈也会给她便宜些。只是她也没想到,如今居然也习惯因为眼疾给予的同情怜悯的帮助了。

  工欲善见她坚持,也不再固执。他骨子里有的是水乡的柔软细腻、忧郁惆怅。当初他被垂髫退回了扇子,思绪万千,最后竟糊涂的选择和孟银心结婚——如果不是孟银心的拒绝,他的后半生注定在不幸的婚姻中度过——说他懦弱也罢,优柔寡断也罢,工欲善也清楚,但他的骨又怎会轻易改变。

  有时候,工欲善靠着雕花镂空的木窗朝远方烟雨蒙蒙的西湖水波,脑中想的是那句——

  “越剧中的女小生,是介于男性与女性中的第三性……比如那位戴墨镜的小姐。”

  他当初说的是垂髫,如今看来,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也许,这也算是他们兜兜转转仍在命运的哀伤角落里相聚的原因吧——

  注定纠缠、注定契合、注定吸引。

  次日。

  孟银心已是成功人士,她到了美国靠着丈夫的支持和自己的毅力组建了一支华人越剧班子——自己的班子。慕名而来的美国人不可计数,自己也日进斗金。只是夜深人静之时,总惦念着大洋彼岸的挚友。

  她想在倚偎着那人,撒娇的说上一声“我害怕”,等着那人不变的让她安心的“别怕,我在。”

  可异国的夜晚是那样的冷,冷到冻住了那句记忆中的话,让她想不起来她的“梁山伯”说话的声音是如何沉稳动听的了。

  她这次来,一是为了叙旧,二便是想带童垂髫去美国发展。孟银心有自信,也绝对会尽全力把童垂髫捧出个名堂来。

  一路开过,几千万的豪车在巷子中无疑是招摇过市,极尽张扬。路过的妇女有的还在街角三两成群讨论是哪个有钱人来体验平民生活了。

  车子最后在那家显然有些年头的画店稳稳停下,孟银心依旧是一身低调又干练的灰色西装站在门外,仿佛是几年前,一切不曾变过似的。只是当初的自己,是来和那个曾经让自己妒之痴狂的男人辞别的。

  她缓步走进去,入眼仍是不变的古朴典雅。画卷有的悬挂,有的平铺,那人的工作台上依旧放着一缸金鱼。

  没等她仔细观察多久,一声声缓慢又如洪钟般响亮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

  “银心,是你吗?”

  童垂髫的双眼在工欲善不断寻医问药、自己努力治疗下已经有所好转,起码能在光线处隐约看见极为模糊的像素团。

  她朝着那人走去,尽管她觉得步子不慢,可于孟银心而言,她却像是神话中挑着两个孩子的牛郎蹚过王母银簪划下的广阔银河。

  几乎凝固的时间里,是对两个人的温柔折磨。

  童垂髫轻柔抚上她的脸颊,却被满手的湿润愣住,一时说不上话来。而孟银心也才意识到,自己已然是泪流满面。

  许是近乡情怯,满腔腹稿的孟银心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像一个柔弱无骨的小女生,不断低声啜泣。

  “银心,别哭……别哭。”

  “我在。”

  可不知怎的,孟银心倒是哭的更厉害了。

  在垂髫轻柔拍打她肩膀之下,许久,孟银心才哽咽着开口:“垂髫……我在美国混好了,有自己的唱戏班长,那帮老外捧场的很,来接你过去享福了……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我永远是你的祝英台,我的班子里没人敢欺负你,赶走你的……”

  童垂髫一怔,很显然没料到孟银心这番话。

  木窗外的雨又在淅淅沥沥的下着了,阴霾天空是西湖的主色调,平白心闷又添上几分烦。

  她没有马上答话,孟银心还是像许多年前那样躲在她怀里啜泣。她们都没有注意到,楼梯处站着的、沉默着的工欲善。

  他是跟着童垂髫下来的,那番邀请自然全听到了。他刚想说些什么,拒绝也好,挽留也罢,可嗓子就像被水泥糊住了,硬是半个音吐不出来。

  冷风从窗中搜刮这间画室,画卷翩飞,米白画纸恍惚间成了濒死的蝶,只能时不时用残破的心抽搐。

  所幸的是这般死寂,让那森寒的镰刀还没有砍下画家流着泪的头。

  不知过了多久——这般情境下时间不过一个概念,万物都被凝固,唯有他们仨是世界的焦点——孟银心总算慢慢停止哭泣,通红又狼狈的眼睛带着显而易见的期盼。

  童垂髫在那死寂中思考了很久,久到只是机械的拍着孟银心的背来安慰她,但直到对方缓过来她也没给出什么来,只说了一句:“吃饭吧,我看你一定饿了。”

  然后她慢慢放下银心,自己踱着步朝楼梯走,理所当然的看见了面前的工欲善。

  但她没说什么,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让两人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都顷刻崩裂。

  工欲善侧身,让童垂髫上去。脸颊已经僵硬,身体不过傀儡,留下一句:“舟车劳顿,快上来吧。”就转身扶着垂髫上楼了。

  孟银心随手用名贵西装擦擦眼泪,轻咬着唇也跟上去了。

  桌上是很家常的菜,蒜子鳝段、藕粉和买来的现成童子鸡。古朴的木桌上是三个人机械地咀嚼——心不在焉,什么都食之乏味。

  总要有个破冰者,于是银心打破了掩盖着的寂静。

  “垂髫,你觉得……怎么样?”她紧张的看着她,连菜也不夹一筷子。

  童垂髫怔了一下,咽下饭菜后顿了顿:“银心,你这次回来几天啊?”

  “你要是愿意和我走,明天就可以飞过去,我们需要你。”

  “怎么突然要找我啊?我现在这样子……”她踌躇着,似乎不愿开口,但又不愿瞒着孟银心。于是又说:“……哪比得上美国那些艺术家。”

  许是错觉,沉默在一旁的工欲善感受到了一阵很短的视线。

  孟银心眼里满是诧异,那个意气风发的“梁山伯”不该像以前邀请自己那样为唱戏感到灵魂上的快乐吗?怎么现在,还怀疑自己比不上洋人?

  她也算是个商人,谈到正事,也能从感性中挣脱,锐利的气场让许久未见的童垂髫也有些招架不住:“垂髫,你该知道这次机会有多难得。那可是美国啊!市场宽阔的很,以他们对越剧的兴趣,盆满钵满不是问题——”

  “对于现在的你来说,钱,不重要吗?”

  震耳欲聋。

  接着,又瞥了低垂着眼的画家,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说:“你难道,甘愿和他在这做贫苦夫妻?”

  在这个气氛下,仿佛动筷都是一种罪恶。

  垂髫抿着嘴,她的神情满是动摇。

  “好了,别说了。银心……你和我出来聊吧——”

  “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

  男人的声音柔和,却充斥着无奈、悲哀和沮丧。

  孟银心嗤笑一声:“好,我们来单独谈谈。”

  灰烟翻腾,扰乱行人心魂。雨踏飞檐,徒留狼藉一片。

  两人无言对视,站在透明雨帘中。还是孟银心先开了口:“又不说话?”

  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意思:“工欲善,你要窝囊到几时?还是说你非要为了一己私欲,让垂髫陪你过苦日子?”

  她像是漏了的闸口,一旦怨言开了条隙,无数苦涩深刻的怨水便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那些浑浊裹挟着她的教养,她的体面,她的理智和尊严全都随波而去。

  “我告诉你,这次我一定会带垂髫走的!你知道美国是什么好地方,比这里有钱多了!等到了美国,以垂髫的条件要什么金龟婿没有,稀罕留在你一个窝囊废身边,指望着你卖那些字画补贴?你当垂髫是什么了?你一个字画能卖多少钱,垂髫在我这里一场戏就能赚上几千的人民币。没有钱,你们什么关系都不是!”

  孟银心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了。几年的异国打拼让她意识到财富胜于一切,这也是为什么于老板宁愿离婚也要娶她的缘故——爱情不过是附赠品,她的眼界、能力和魄力才是折服男人最好的利器。她如此坚信。

  啪。

  童垂髫眼睛到底还没有完全恢复,也不可能了。昔日透亮的黑曜石蒙灰,只能一个人静坐在板凳上等着两人回来,脑中不断回溯孟银心的话。

  除了雨水的躁动,世界都是停滞的。包括她的灵魂。

  屋里实在是太静了,静到她心烦意乱,于是打开收音机——是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调子。

  “楼台暗泪垂恨似春江水,

  誓约同守信物为证,

  为何负约把婚退?”

  咿咿呀呀的缠绵语调,倒是哀怨颇深。不由间,思绪又随灰烟漂远。

  她和工欲善,到底算什么呢?以往不愿深究的孽缘纠葛,倒被孟银心这一番捣弄不得不直视了。她原是想像世间无数对糊涂夫妻那样,只要彼此相安无事,又没甚么大缺点,凑合着也就过了大半生。哪怕这样的日子没有浪漫,没有激情,更别提坦诚以待。

  那团毛线也将永远只是冗乱着,无人过问,无人在意,无人试图解开。

  但如今,面前分明有一条难得的康庄大道,可她却意外的不舍,不舍现在的生活。

  “此恨长付东流水,

  有谁补我心碎。

  楼台涕泪垂来世双双对,

  蜡炬成灰血泪凝结,

  在黄泉再伴随。”

  随着戏子最后宛转悠扬的结束,祝英台与梁山伯在现实的楼台分道扬镳。

  童垂髫猛然起身,关掉了收音机。

  她似乎,更爱这西湖阴柔颓唐的雨天。

  他们回来了,孟银心的脸颊上还泛着红。眼前模糊的一团让童垂髫并没有发觉什么不对,她拉过孟银心的手,带她又到了门口。

  孟银心嗫嚅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也不敢说。

  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唱到:

  “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家归——”

  那昂扬又不失柔美的曲调响彻水乡楼台。

  故事总是不了了之。

  孟银心拒绝了两人的送行,独自乘上飞机之时,又想起画师难得坚定的话:

  “只要她在我身边一天,我就没有一天不为了她而为更好的生活努力。你可以带走她,前提她愿意。”

  2015年,夏。

  “童老师,恭喜您成为越剧非遗文化传承人!”

  童垂髫看着面前活力十足的孩子们,向他们哼唱着深入骨髓的曲调。一旁的工欲善凝视着她,打开了手里的桃花扇。

  终究,还是与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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